【人类圣经】《薇尔莉特·伊芙加登》上卷 第一章
“自动书记人偶(Auto Memories Doll)”。
在很久以前,这个名字曾经引起了广泛的轰动。
它是由机械人偶方面的权威奥兰多博士制作的。
他的妻子茉莉是一位小说家,受后天因素影响而丧失了视力。失明之后,她就无法再继续进行重要的写作事业了,从此愈发消沉,身体也日渐衰弱下去。
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承受这样的痛苦,奥兰多博士发明了自动书记人偶。
这是一种具有“代笔”功能的机械,用于将人声所述的内容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。
奥兰多博士为爱妻制作的这种人偶,在面世后为许许多多的人带来了帮助,并逐渐得到了普及。如今更是出现了专门提供人偶低价租赁服务的机构。
小说家与自动书记人偶
罗兹威尔是一座风光优美、绿意环绕的自然之都。
这一带海拔较高,峰峦叠翠,山下建有城镇。而在那些资产富裕的人之间,这里是以避暑胜地、或者说是度假别墅群而闻名的。
春天是繁花漫山遍野令人心旷神怡,夏季则有历史悠久的瀑布胜地供游客休憩,秋日里落叶纷飞如雨震颤人心,而入冬后便迎来了整个世界的静寂。这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土地,在观光季前来探访时,她总有着动人心弦的美丽。
山麓上,沿街建起了大小不一、颜色各异的木造房屋。这儿地价昂贵,因而能够在此建造别墅原本就是富裕阶层的证明。
每逢休息日,繁华的主街道上便挤满了人,面向观光客的商店间交织着愉悦而喧嚣的音乐。这儿的商品种类十分丰富,完全不像是在乡村之地。
为了生活便利,多数人选择在街上建造别墅。而那些在别处建房子的,则会被当成怪人。
此时的罗兹威尔正值天高云淡之秋。在山麓之外一座少有人知的小湖边,有一间小屋悄然而立。
穿过略微褪色的白色拱门,走进被淹没在杂草和不知名野花中的庭院后,便能看到小屋的全景——若是形容得有情调一些,这是座颇有旧时风韵的屋宅。但说得不好听的话,那么不过是如同被人遗弃的破落房子罢了。
或许是长久未经修缮,红色的砖墙显得残破不堪,屋顶的瓦片也布满了裂痕。这儿原本应是井井有条的,不知为何如今竟落得如此凄凉。
距玄关不远处有一架秋千,上面缠满了常春藤,看起来已经无法推动了。这是家中曾有小孩子存在的证明,但同时也能看出,那孩子已经不在了。
小屋的主人是一名正值壮年的男性,名叫奥斯卡。
他是位剧本作家,有着一头与众不同的红发,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,长相比实际年龄看着年轻许多,有些轻微的驼背。由于畏寒,他总是穿着毛衣。
这是个不可能成为任何故事主人公的、再平凡不过的男人。
当初奥斯卡建造这座小屋并非用来度假,而纯粹是为了与妻子、还有年幼的女儿一起在此长住。然而,这座对于一家三口而言都有些过于宽敞的房子里,如今却只剩下奥斯卡一人。
妻女都已经离世了。
奥斯卡的妻子死于疾病——病名太长,他已经记不清楚了。简而言之,就是血液凝固,阻塞血管导致死亡。这种病还具有遗传性,他的妻子便是遗传自她的父亲。
他是在妻子死后才得知真相的——正因为亲人都早早过世,她才成为了孤儿。
“因为害怕如果你一旦知道她有病在身,就不会愿意和她结婚了,所以才对你保密的。”在葬礼上,妻子的好友这样告诉他。
听到这些后,奥斯卡的脑海便被无数痛苦的疑问充斥了。
“为什么、为什么、为什么?”
明明这种事情只要告诉我就可以了。
一起寻找治疗方法,哪怕那样会浪费再多金钱——无论多少,都心甘情愿。
奥斯卡非常清楚,妻子并不是为了钱才和自己结婚的。早在他作为剧本家成名以前,他们就邂逅了——那时她是他常去的图书馆的管理员,并且,首先一见钟情的人是他。
——真是美丽的人儿。
——她所负责的新书柜台总是很有趣。
——不单是爱着书,也爱上了她。
那无数次的“为什么”,在脑海中辗转回响了很久,最终渐渐淡去了。
妻子的好友是个很好的人。也许确实存了一些爱慕的心思吧,在他失魂落魄的那段时间里,她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两父女:年幼的女儿在失去母亲后总是哭泣,而如果放着奥斯卡不管,他就会一整天不吃不喝——于是她便为他的女儿梳发、编麻花辫,也会替奥斯卡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。所以后来,当原本因为发烧而熟睡的女儿突然开始不停地呕吐时,最先发现并送去医院的人也是她。
因此,她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早得知,女儿患上了与自己的母亲一样的病。
之后那段日子,对奥斯卡来说就像按下了快进的电影一般——
为了不让女儿重蹈妻子的覆辙,奥斯卡四处奔走,寻遍名医,不惜向人低头,收集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法,也尝遍了各种新药。
药物离不开副作用,女儿每次服药时都会嚎啕大哭。所爱之人在疾病中痛苦挣扎,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看护人的心也饱受折磨。
无论试了多少药物,女儿的病情也未见好转。最终,在寻遍了所有助力、用尽了一切方法后,连医生也选择了放弃。
奥斯卡有时也会想,或许是妻子在九泉之下感到寂寞了,才想召唤女儿去陪伴,却又觉得这种想法太过愚蠢。走投无路时,他甚至去了妻子的墓前,求她不要带走女儿,但死者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。
奥斯卡的精神逐渐被逼至绝境,但更先死心的,是亡妻那位一直前来照顾的好友。看护状态不稳定的女儿让她也感到疲劳,久而久之就不再来医院了。
到底真的只剩下父女两人了。
女儿那原本白里透红的、仿佛白牛奶中浮起蔷薇花瓣一般的脸颊,因为长期服药而渐渐变得蜡黄,越发消瘦憔悴。仿佛带有甜味的蜂蜜色头发也不断脱落。
只是看着,都会于心不忍。
为了不让女儿本就短暂的人生只剩下痛苦,奥斯卡经过与医生反反复复的无谓争论,决定从此只给她注射镇静剂。
那之后,父女俩度过了少许安宁而温馨的日子,女儿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他们维持着所剩无几的幸福时光。
女儿走的那日,是个晴朗的秋天。
世界的色彩正渐渐地褪去。透过医院的窗户,可以望见树木被染上了红与黄。医院中的喷水池上,落叶静静地漂浮着。
枯叶飘零,落于水面,又随波轻摇,像互相吸引一样聚在了一起,即使失去生命也依然绚烂着。
女儿看着它们,惊叹道:
“水的蓝色和落叶的颜色混在一起,真的好漂亮啊。喏,如果踩着那些落叶的话,在水池上走路就不会掉下去了吧?”
多么童真的想法。因为有重力,是肯定会沉下去的——但奥斯卡并没有否定女儿的话:
“如果撑着伞,利用好风就更有可能了吧。”他玩笑般地说道。哪怕只是一点小事,他也希望能纵容已经处于生命尽头的孩子。
女儿听到他的回答,眼睛闪闪发亮,开心地笑了。
“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。”
在我们家旁的那片湖上。
当秋天的落叶浮在水面的时候。
总有一天。
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。
那之后,女儿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,之后就死去了。
不过九岁。
失去生命的身体抱起来非常轻。就算灵魂已经离开,也太过轻了。
女儿其实还活着吧,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吧——奥斯卡流着泪想道。
他将女儿葬在妻子长眠的墓地后,就回到曾住着三人的家,从此沉沦。
奥斯卡写的剧本在许多地方都有演出,这些收入足以支撑他没有工作时的生活。此外,由于他之前将钱存入了保障体系,用光存款也不至于饿死。
直到为妻女服丧数年后,奥斯卡收到了曾经的工作伙伴带来的剧本委托。
那是每个戏剧工作者都憧憬的、来自顶级剧团的要求,对于如今在业界只剩下个名号,本身存在都几乎被遗忘的奥斯卡,这恐怕是件事关名誉的工作。
在那之前,他一直只是懒散地、自甘堕落地、沉溺于悲伤地过着每一天。
人类是易于厌倦的生物,悲伤也好,喜悦也罢,都无法一直持续下去。
于是他还是下定了决心。
然而,在他答应了委托,准备再一次拿起笔杆时,却出现了新的问题。
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,奥斯卡经常酗酒,也服用过能让自己沉溺于幸福梦境的药物。虽然在医生的帮助下他克服了对酒精和药物的依赖,但却落下了手抖的后遗症。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,无论手写还是打字都很难做到。
想要写下的故事已经在脑海之中,剩下的只有如何化为文字的问题了。
当他与工作伙伴谈起这件事时,对方向他推荐了“一个好东西”:
“用自动书记人偶就可以了吧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你这不谙世事……或者说远离现实的程度真让人担心啊。很有名的啊。现在用比较低的价格就能租到了。对了,试着搞一个吧。”
“人偶……真能帮上忙吗?”
“很特别的家伙哦。”
名字听起来大约是某种可以操作的工具。
那就是“自动书记人偶”。他与她的相遇由此开始。
少女行走在山道上。
柔顺的金发盘成了髻,发间系着深红色的丝带。
纤细的身材被缎带装饰的雪白布拉吉连衣裙包裹着,上身套着一件普鲁士蓝的紧身短外衣。胸前缀了一枚祖母绿胸针,闪烁着温柔的光芒。
她拖着一只看起来很重的拉杆箱,脚上是一双有些陈旧的可可棕色长筒皮靴,当她行走时,丝制的裙摆便会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晃动。
她穿过白色拱门,踏入奥斯卡家的庭院。
一阵秋风忽然恶作剧似地袭来,枯萎的红叶如帷幕般落下,仿佛舞蹈一般,在她的周围旋转纷飞。
当视野被遮住时,少女忽地握紧了胸前的胸针,轻声低喃着什么——那声音比枯叶的沙沙作响更为细柔,无声无息地溶化在空气之中。
风停下后,少女便像忘记了方才短暂的混乱似的,再没有半点迟疑地走向玄关,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,按下了蜂鸣器。
蜂鸣器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尖锐声响。
门很快就开了,有着一头红发的屋主奥斯卡的脸探了出来。也许是刚刚睡醒,他看起来乱糟糟的,实在不是适合迎接客人的模样。
他看着眼前的少女,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:她的打扮太过与众不同了。
抑或是太过惊艳。不论是哪个原因,总之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:
“你就是……自动书记人偶?”
“正是。一切如客户所愿,随时随地响应您的召唤——我是自动书记人偶薇尔莉特·伊芙加登。”眼前仿佛是从童话中走出的美丽少女并没有露出亲切的笑容,而是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样答道。
在长长的金色睫毛覆盖下,那双碧蓝眼眸仿佛是来自海底的光辉。瓷白色的脸颊上浮着淡淡的樱色,一抹红唇明艳而诱人。
这位名为薇尔莉特·伊芙加登的少女,看起来就像真正的人偶一样——美丽、安静、毫无瑕疵、宛如皎洁的满月。
若不是还会眨眼,就会被当成单纯的观赏品吧。
奥斯卡此前并没有详细了解过有关自动书记人偶的情况,只是拜托那位带来委托的友人安排,并被告知了“几天后就到”,最终等来的是她。
——原以为应当会寄来一个装着机械人偶的包裹。
没想到竟然是如此惟妙惟肖形如真人的人工智能。
——在我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,文明究竟进化到何种程度了啊。
奥斯卡生性孤僻,并不关注外界的信息。他从不看报纸和杂志,与人的交际也非常少。要是没有关心他的友人,平时能接触的外人也就只有食品店的配送员了。
如果先好好调查一下再拜托别人就好了——他有些后悔。
在这个属于一家三口的房子中,出现了外人……一样的家伙,他感觉到非常不适应,总觉得心情很不愉快。
——像是对不起家人一样。
对奥斯卡的想法毫不知情的薇尔莉特,正坐在被引至的客厅长椅上,优雅地喝着端来的红茶。看来现在的机械人偶确实非常先进。
“喝下去的红茶会怎样呢?”
听到奥斯卡的问题,薇尔莉特有些疑惑地微微偏了偏头:
“总该会排出体内后回归大地的吧?”
她的回答也很有机械人偶的风格。
“说实话……我有些困惑。嗯,和想象中……有点不大一样。”
奥斯卡并没有一起坐下,而是站在原地注视着她。薇尔莉特略微确认了下自己的穿着打扮,然后回头望向他:
“有什么不符合您要求的地方吗?”
“不,要求什么的……”
“老爷如果愿意等待,敝社可以更换其他人偶。”
“不不……我想说的不是这个……不,还是算了。只要能帮上忙就行,你的话看起来也不会很烦人。”
“只要下达命令,我会尽量连呼吸也放轻的。”
“倒也不用做到那种程度。”
“我接受了老爷的代笔委托,赌上自动书记人偶的名誉,我会尽力做到让您满意。工具方面,纸笔和打字机都没有问题,请您有计划地利用。”她用宝石一般的碧蓝眼眸直视着他说道。
奥斯卡“嗯”了一声,带着砰砰的心跳点了点头。
她的租借时间一共两周,在此期间必须完成一个故事。
奥斯卡调整好情绪,领她进入书房,准备马上开始工作。
虽说是这么打算的,但薇尔莉特的第一个工作却并不是代笔,而是收拾他的书房。
这个被奥斯卡当作书房兼卧室的房间如今是一副惨状,换下的衣服丢得到处都是,留着剩饭的锅子就放在地上——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。
薇尔莉特沉默地注视着他。
那双碧蓝的眼睛仿佛在说“就是让我过来看这个状况的吗”。
“……抱歉。”
这确实不是能在此工作的房间。自从独自生活以后,除了几乎没有去过的客厅还算干净,常用的房间、卫生间、厨房和浴室的状况都不乐观。
奥斯卡心想,好在薇尔莉特只是个机械人偶。
她的年龄看上去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,他可不想让这样的女孩子看到这么难为情的景象。即使不再年轻,他也是有作为男人的羞耻心的。
“老爷,我是代笔者,并不是女仆喔。”她说着,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条白色褶边围裙,开始积极地收拾起来。这花了一天时间。
第二天,两人总算能够安心地工作了。
奥斯卡横卧在床上,薇尔莉特则坐在书桌旁,双手放到了打字机上。
“她……说道。”
奥斯卡刚说完,她已经用惊人的速度将文字敲击出来——几乎没有发出声音。
他惊讶地瞪大眼睛:
“……真快啊。”
听到称赞,薇尔莉特把黑色手套自袖口脱下,将手露了出来——那是一只机械手。其中指尖的材质看上去比其他部位更加坚固,手指和关节部分也涂饰得很漂亮。
“这是艾斯塔克公司制造的,兼具实用性和知名度的产品,耐久度很高,能够做到平常人无法完成的动作和力量,非常出色,所以能把老爷您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啊,这句不用记,只记剧本内容就可以了。”
奥斯卡继续口述。虽然中途休息了数次,但第一天的成果还是很不错的。
故事的架构早就在脑海中完成了,因此成文时并没有多少卡顿。
奥斯卡在工作过程中也发现,无论是作为听众还是代笔者,薇尔莉特都非常出色。她最初就给人稳重而沉静的印象,进入工作之后也很好地展现出了这种特质。明明没有提出命令,却真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,只有键盘“咔嗒咔嗒”的声音——如果闭上眼睛,大约会以为是打字机自己在工作。如果问起写到哪儿了,她就会用清冷的声音朗读出来,听着就是一种享受。
经她之口,无论怎样的文章都仿佛变成了庄严的故事。
——原来如此,这的确是应当普及的。
奥斯卡深刻地了解到自动书记人偶的优点。
可惜,这样顺利的情况只到第三天为止。第四天开始,奥斯卡突然写不出来了——这是作家经常会遇到的事情:即使已经决定了要写的内容,却无法组织成满意的语言。
根据他长年的写作经验,奥斯卡自然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状况。
那便是“不写了”。
奥斯卡坚信,勉强写出来的一定不是好作品。
虽然对薇尔莉特有些抱歉,但也只能让她暂时待命了。
见她无事可做,奥斯卡便顺势拜托她打扫和做饭。或许是加载了勤劳能干的属性,薇尔莉特虽然始终面无表情,但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。
无论出自何人之手,能在家中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,对奥斯卡而言都是久违的感觉了。无论是外出用餐还是外卖,都比不上一顿花工夫亲手做出的料理。
东洋特色的豆腐汉堡、有着入口即化蛋皮的蛋包饭、丰富的蔬菜搭配辣汁翻炒而成的顶级烩饭、以及加入了山地难得一见的海鲜的奶油炖菜,沙拉和汤也是顿顿不缺……面对这一切,奥斯卡有些感动。
他用餐时,薇尔莉特只是在旁边看着。
即使是劝她坐下来一起吃,她也会回答“之后会一个人吃的”,从不退让。
虽然确认过能饮用液体,但大约是不能食用固体吧——也许她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喝机油也说不定。
想象一下,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幅超自然的画面。
——能一起吃就好了。
他只是这么想着,并没有说出口。
虽然她和妻子模样并不相像,但那料理时的背影又有些说不出的相似。不知为何,每当凝望着她的身影,心中就会升起一阵强烈的悲伤,刺激得眼眶发热。他太明白这种被他人闯入生活的感受了。
——如今的我,过着非常寂寞的生活。
去玄关迎接外出采购回来的薇尔莉特时,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。
夜晚睡觉时意识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时,那种油然而生的安心。
什么也不用做,只要睁开眼就知道,她就在那儿。
他真正地意识到了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孤独。
虽说衣食无忧,但这并不足以让生活充实滋润,他更需要的是在那之上的、能够防止心灵枯竭的保护罩。
决定性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。
那是即使并不熟悉也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某个人,只要睁开眼睛,就能看见有人在身边。
这深深地触动了他那颗因为长久孤独而封闭了的心。
薇尔莉特是奥斯卡的生活中出现的波澜,是前来造访沉静湖水的小小变化。哪怕只是投入一颗没有生命的石块,也能为他死水一般单调的生活带来些许改变。如果硬要说清这些变化是好是坏,那奥斯卡无疑会回答前者。
至少当感受到她的存在时,那因感伤而溢出的泪水,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温暖。
在共同生活的日子只剩三天的时候,奥斯卡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。然而只有某个场景始终无法进展。
薇尔莉特为奥斯卡代笔的,是一位少女的冒险奇谭——离家出走的少女走遍各地,遇见各种人、经历各种事,从而不断成长的故事。
少女的原型是他那离世的女儿。最后她回到了家中,年迈的老父亲依然在等待,只是女儿成长了太多,他已经认不出她了。
难过的女儿想起了昔日与父亲许下的诺言。
总有一天我会踩着落叶渡湖给你看喔!——她曾这么说过。
“人类仅凭自己是无法在水上行走的。”
“需要一些想象力嘛。故事里可以处理成得到了在冒险时救下的水精灵的帮助。”
“即便如此……像我这样的也不适合吧。故事中的少女是开朗可爱、天真无邪的,这和我完全不一样。”
小说家和自动书记人偶争论着。
事情的起因是奥斯卡拜托薇尔莉特打扮成主人公的模样,去湖畔玩耍嬉戏。薇尔莉特原本就要帮忙洗衣打扫等家务,现在还收到了这样的请求,简直是被当成万能人偶了。
即使身为理智职业女性,薇尔莉特也不禁愣住了。“您真是位令人为难的先生呢。”她说。
“你的发色——虽然有些不同——和我女儿一样都是金色的。把头发散下,再穿上连衣裙的话,肯定……”
“老爷……我只是担任代笔者的自动书记人偶,并不是老爷的妻妾,也不能胜任代替的工作。”
“那、那种事情我也知道啊。我不会对像你这样的姑娘幻想的……你的……你看起来……我只是觉得……女儿如果还活着的话,一定差不多像你这样……”
薇尔莉特原本还在坚定拒绝,听到奥斯卡的话,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动摇:
“……虽说只是我的猜测,莫非小姐已经去世了吗?”
薇尔莉特轻咬着嘴唇,就像在与自己的良心斗争一般。
经过数日的相处,奥斯卡对薇尔莉特也有了一些了解——在面对善与恶的抉择时,她都是站在善的一方的。
“我是自动书记人偶……希望能实现雇主的期望……但是如果这是违反职务章程的事情……”
看着她喃喃着自问自答的样子,奥斯卡心中有些歉意,但他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把:
“只要展现出女儿长大了、回来了、完成了约定的身姿那样的场景,我马上就能写出来了,真的。回礼的话多少都可以,支付双倍的费用也可以。这个故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,我真的很想写出来,让它成为人生的转折啊。拜托你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我……换装人偶的话……”
“那就不拍照什么的了。”
“原本您还打算拍照的吗?”
“只要把那个场景烙在脑海,我就能把故事写出来了。拜托了。”
薇尔莉特在那之后依然苦着脸考虑了很久,但她最终还是抵不过奥斯卡的诚意答应下来。说不定她是耳根子软的类型。
只有在这种时候,奥斯卡才暂时脱离了隐居生活,亲自出门为薇尔莉特选购衣服和伞。
服装是白色蕾丝上衣以及有蝴蝶结腰带的蓝色长裙,伞则是浅蓝与白色相间的直条纹,缀着漂亮的荷叶边。薇尔莉特似乎对那把伞相当中意,拿着它打开、合上再打开,不停地旋转着。
“觉得很新奇吗?”
“这么可爱的伞还是第一次看到。”
“你不是也打扮得很可爱吗?不是个人爱好?”
“因为是公司的上司推荐的,所以就这么穿了。自己平时不太去服装店。”
像是个听妈妈话打扮的孩子似的。
——或许,她的年龄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小些。
这样的话,总像个大人一样的她,看起来也能多少有些少女的样子吧。
奥斯卡在薇尔莉特改变决定之前结束了购物,并立即请她换了装。
午后的天空中起了薄薄的灰云,空气中有种阴雨将至的气息。冷冽的风宣告着秋天的到来,但这种程度的寒意并不至于刺痛皮肤。
奥斯卡先一步出了门。他靠在湖边的木椅上,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等待。
在薇尔莉特来后,他一度有意识地戒了烟。久违地将尼古丁吸满腹中,爽快感顿时传遍了全身。他一个又一个地吐着烟圈,直到几分钟后,随着吱呀一声,玄关的门打开了。
“让您久等了。”
他闻声回头,但几乎是立刻又将头转了回去:
“等一下……”
那一瞬间,奥斯卡连呼吸都停止了,他想说些什么,却完全无法开口。
他猛地吸了口气。就像是第一次见薇尔莉特时那样,感觉到一阵恍惚。
散发的她实在太有魅力了。在看见她的一刻,身上流动的时间仿佛也被夺取了。
平日里盘起的头发此刻正如瀑布般垂下,看上去比想象中要长了许多,描绘出柔顺光滑的曲线。
而且,更重要的是……
——如果女儿长到这个年纪,也能看到她这么打扮的模样吧。
这么想着,胸口便似乎被温暖装满了。
“老爷,按您吩咐换好了衣服,您看,感觉还可以吗?”
在这秋色醉人的世界中,美得不似人类的少女提起裙摆,忽然在原地转了个圈:
“就像这样,让您看到渡湖的姿态就可以了吧……呃,但是老爷您真正想写的,并不是这种场景吧?难得打扮成这样,比起只是走来走去,还是看到在湖上奔跑的姿态比较好,哪怕只有几秒……老爷,交给我。运动可是我的长项,只是一小会儿的话,是可以完成您的期待的。”
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奥斯卡只能发出“啊”“嗯”之类的回应,但薇尔莉特并未介意,依然面无表情地用平淡的语气说着。
眼前这位少女和他的女儿还是不一样的。虽然也是一头金发,她的瞳孔中却并没有闪耀着同样的甜美光芒。
薇尔莉特紧握着收起的伞,将它搭在自己的肩上。她在与湖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,望着水面,似乎在斟酌什么。
不平静的风一阵阵拂过,染上了秋色的枯叶飘落下来,停在了湖面上。
薇尔莉特舔了舔机械手指,左右确认着风向。
注意到奥斯卡正担忧地望着自己,薇尔莉特用力地踩了踩脚下的地面,然后朝他淡淡地笑了:
“请不要担心,一切都会像老爷所希望的那样。”
用清脆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,薇尔莉特向前迈出一大步——
虽然助跑距离很长,但自动书记人偶仅用了一瞬,就已经像风一样从奥斯卡眼前闪过。在距离湖只有一步之遥时,她猛地蹬了一下地,那足以让地面下凹的冲击使惊人的跳跃高度成为可能——她就像要登上天国的阶梯那样飞了起来。
奥斯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样异于常人的动作,看着这一切像慢镜头一样在眼前播放。
起跳的瞬间,薇尔莉特高高举起握着伞的那只手,突地将它打开。伞的褶边优美地摇晃着,仿佛花朵绽放。连风似乎都算准了时机,成为她脚下的助力。裙子和伞在空中轻盈地膨起,从奥斯卡的角度,可以瞥见翩翩鼓起的衬裙。
随后,她的高筒靴踏上了水面的落叶。
那一瞬间。
那一瞬。
那一幅画面。
如同照片一般,清晰地定格在奥斯卡眼前。
浮于空中的花伞,随风鼓动的衣裙,轻踏湖面的少女。
——就像魔法师一样。
让他回想起了,被埋在灵魂深处的,那一日女儿说的话。
“总有一天。”
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。
在我们家旁,那片湖上。
在秋天,当落叶浮在水面的时候。
“总有一天。”
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。
“爸爸。”
那个声音。
脑海中回响起了,那几乎已经被自己遗忘的,女儿的声音。
你不知道吧。那之后我曾无数次地呼唤着你啊。
“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。”
爸爸。
奶声奶气的、甜甜的声音。
“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,爸爸。”
你的声音,比任何音乐都美妙。
“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。”
——啊,是这样啊。
你是用这样的声音。
天真无邪地,让我充满期待地……
这么告诉我。
明明许下了约定。我却忘记了。我竟然忘记了。
真的是过去太久了,我都快想不起你的样子了,可是能够再次见到你,我真的很开心。
哪怕这都是虚幻的,再次见到你,我很开心。
我那可爱的女儿。
我的,我的。
——只属于我的,那个人留下的珍宝。
那是肯定不能实现的呀,你明明也是知道的,却还是许下了约定。
因为这个约定,以及你的离开,让我直至今日都毫无意义地活着。
直至今日,生命依然延续。
没有追随你的脚步而去,而是苟活至今。
虽然也曾经感到后悔,但在这一瞬间——她并不是你,但我却像是看见了你——的这一瞬间。
一瞬间的,邂逅、再会、拥抱。
看到这一瞬间,就仿佛看见你依然活着。
哪怕只要轻声念出你的名字就会感到悲伤。
可我还是一直都好想见你。
想再一次,见到可爱的你。
我最后的家人啊,我一直……一直都……
一直都好想见你。
——我爱你。
奥斯卡很开心,似乎想要露出微笑。
“……呜……”
但却只能呜咽着。
因为时间一度静止而冻结的泪水,随着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也再次滴落。
“……啊啊……真是……”
他听见了手表的指针转动时“嘀嗒嘀嗒”的声音,就像自己那本已冰冷的心脏,“咚咚”跳动着一样。
“……真的,真的……”
他伸手捂住脸,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多了许多皱纹。
在妻女离去以后,自己的时间就停止了吧。
“好希望你……不要死……啊……”
他的面部因无法自制而扭曲,哽咽着喃喃自语:
“活着、活下去……长大、成人……”
好想看见你那么美丽的身姿。
好想看见那样的你。想亲眼看见那样的你,然后在你之前死去。
在你之前。
在你的守护下。
离开这个世界。
我没能够保护好你。
我没能做到。
“好想见你……”
奥斯卡的泪水溢出眼眶,顺着脸颊滑落。
被泪水淹没的世界中,响起了薇尔莉特坠湖的声音。
光辉转瞬即逝,回想中女儿的声音也消失了。
有着女儿笑容幻影的泡沫也随之破裂。
奥斯卡将双手覆在脸上,紧紧地闭上了眼睛,试图与这个没有女儿的世界切断联系。
——啊啊,如果可以现在死去就好了。
无论我如何穷尽一生去悲伤,她们也不会回来了。
——心脏啊,呼吸啊,停止吧。
妻子和女儿死后,我也一直如同行尸走肉。
那么现在,在这个瞬间,好想被子弹射穿而死。
——就像花朵那样,花瓣掉落就无法生存。
可是这样的愿望,不管如何祈祷也不会实现。
经过无数次祈祷后,他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。
——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,与其留我一个人,不如一起死吧。
只靠祈祷就能实现的愿望是不存在的。
“老爷。”
在那个他拼命想要切断联系的世界中,响起了一个声音——而那分明才是现实。
那声音的主人正喘着气,朝这边跑来。
——我是活着的。
我还活着,并且正为失去所爱之后该以何种姿态生活而挣扎着。
明知祈祷是无用的,奥斯卡却还是对昏暗无光的视野默念道:
“……神啊,无论如何……”
若我现在不会死去,请至少让故事中的那个女儿得到幸福。
希望她开心。然后留在我身边。
永远地陪伴在我身边。只是在故事中也好,只是幻想中的女儿也罢。
——请让她留在我身边。
他像这样情不自禁地许愿了。
因为自己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啊。
奥斯卡像个孩子一样,扑簌扑簌地流着泪,直到薇尔莉特重新出现在他眼前。她刚从湖中上岸,浑身湿透,水珠不停滴落,精心的打扮也全被糟蹋了。
然而,她的脸上却露出了至今最快乐的、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:
“您看到了吗?我走了三步喔。”
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所以没有看到——他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。
奥斯卡抽着鼻子回答道:
“嗯,看到了喔。谢谢你,薇尔莉特·伊芙加登。”他由衷地表达了敬意和感谢。
谢谢你实现了我的愿望,谢谢。真的像是奇迹一样。虽然我一直认为神明大约是不存在的,但要是真的存在的话,那一定是像你这样的吧。
“我是自动书记人偶哟,老爷。”
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神明的存在,薇尔莉特这样答道。
之后,奥斯卡为浑身湿透的她烧了洗澡水。
虽然从没见过她就餐的样子,不过浴室倒是每天都有在使用。恐怕也会在分配给她的房间让身体休息吧。还真是像极了人类的机械人偶。
——太厉害了,最近的科学进步真是惊人。
就算是机械制作的女孩子,也不能就这么穿着湿衣服。想着必须给她准备换洗的衣服,他便拿上了自认为漂亮的浴衣走向浴室。平常浴室里也不会有其他人,所以奥斯卡并未多想,没有敲门就推门而入——接着他便看见了还未换上衣服的薇尔莉特。
“啊,抱歉……咦?”他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,“……咦咦咦?!”
在奥斯卡眼中映出的,是比任何裸体雕塑都更加动人的少女胴体。
滴着水珠的金色头发,以及任何画具都无法描绘的美丽碧蓝双眸。
继续向下看,是线条精致的唇、优美的脖颈、突出的锁骨以及丰满的胸部——充满女人味的身体曲线。而到了肩膀到指尖这部分,则装上了不自然的义肢。虽然有很多伤痕,但毫无疑问,除了机械臂以外都是真实的肌肤。
这柔软的身体,怎么看都不是机械人偶该有的,而是人类才对。奥斯卡至今为止深信不疑的事情被颠覆了,意识的冲击使他不禁反复地确认眼前的裸体。
“……老爷。”奥斯卡还因为过度震惊而呆呆地盯着看,那边薇尔莉特终于发出了责备的声音。
奥斯卡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过错:
“呜啊啊啊啊!呜啊啊啊啊!呜啊啊啊啊!”这段小插曲以奥斯卡的一声哀鸣作为收尾。他涨红着脸,看着就像快哭出来那样:“你是人类吗?”
薇尔莉特一边裹上浴巾一边回答:
“老爷您啊,真是位令人为难的先生呢。”
她双颊染上了蔷薇色,微微地垂着头,轻声说道。
“自动书记人偶(Auto Memories Doll)”。
在很久以前,这个名字曾经引起了广泛的轰动。
它是由机械人偶方面的权威奥兰多博士制作的。他的妻子茉莉是一位小说家,受后天因素影响而丧失了视力。失明之后,她就无法再继续进行重要的写作事业了,从此愈发消沉,身体也日渐衰弱下去。
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承受这样的痛苦,奥兰多博士发明了自动书记人偶。
这是一种具有“代笔”功能的机械,用于将人声所述的内容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。
在这之后茉莉的著作斩获了举世闻名的文学奖,而奥兰多博士的发明也被认为是历史发展中必不可少的一笔——他为爱妻制作的这种人偶,在面世后为许许多多的人带来了帮助,并逐渐得到了普及。
如今更是出现了专门提供人偶低价租赁服务的机构。
此外还有一点。
像机械人偶一样从事代笔工作的人也有着同样的名字,并受到人们的欢迎。
“自动书记人偶(Auto Memories Doll)”,人们这样称呼他们。
薇尔莉特离开之后,奥斯卡从友人那儿听说,她似乎是代笔业界的名人。当他说起自己将薇尔莉特误认为是机械娃娃的时候,友人惊讶地大笑出声:“你还真是不谙世事啊!”
“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机器人嘛。”
“因为说是什么机械人偶的……”
“人类的文明可还没发达到这种程度喔,只不过确实有做这种工作的机械人偶,而且更加可爱。只是,这样就不能成为你这个不和人交际的家里蹲的良药了吧。虽然她寡言少语,却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。确实很不错对吧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虽然不怎么说话,但是,没错,是十分好的姑娘。
“虽然不如薇尔莉特·伊芙加登,不过为了你的写作,这次送你人类以外的代笔者吧。”
不久后,一个小包裹寄到了湖畔的家中。那是和薇尔莉特·伊芙加登完全不同的小小人偶。
穿着可爱的礼服,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上。那是能将所有声音记录并转化成文本,像打字机一样的机械人偶。原来如此,确实是非常出色的产品。
“但是,比不上她啊。”在已经看不见她身影的房间内,奥斯卡苦笑着。
好寂寞啊。如果这么说的话,她一定会回应我的。
“老爷您啊,真是位令人为难的先生呢。”
用清脆悦耳的声音。
明明面无表情,却会在唇边微微牵起一抹微笑。
即使她已不在身旁,那声音,仿佛依然在耳际萦绕。